西子,29歲。西子是位漂亮、有靈氣的姑娘。若不是懷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愫,她本有機會享受平靜和清白的生活。但她在懵懂的青春,成為了熱血的左翼青年,並和丈夫壹起創辦了非營利性工人服務機構。2018年源起於廣東的壹系列此起彼伏的工人運動,將她們的機構推向了風口浪尖。她和她的同事,被當作政治犯抓捕。重獲自由後,西子開始重新找尋她的意義。
采訪時間:2020年06月27日
冰輪:妳這壹年生活有什麽變化?
西子:從我放出來到現在,肯定有變化。但是跟我想的,也差不離。很奇怪。我覺得我夢想成真了,當時在裏面我設想的自己的生活。我想的東西都得到了,當然不是以最理想的方式得到的。但是老天爺在以他的方式跟我說:妳看!妳想要的東西就是這些!呵呵呵!因為我被關的時候想,以後我想參加壹個實業!我想看看中國的實體經濟是什麽樣的,他們都有哪些困境?現實到底是怎樣的?這是我的理想。我還有壹個理想是,能遇到有經驗的,正向能量的,可以領導我的人,我也認識了。很神奇!我的夢想都成真了,我也不能埋怨老天爺什麽。只是我看到我得到的這些,噢!原來是這樣!我得這麽跟他(老天爺)說壹句。
冰輪:妳在裏面設想的以後的生活是啥樣?
西子:怎麽說呢?!其實都滿足了。我打個比方的話,就好像我跟老天爺說:我要壹個房子,壹個豪宅,它要臨海,有大陽臺,有舒適的家具,有品位的裝飾!然後所有這些條件都滿足了!但是我發現這個房子沒有房頂……但我當時沒有要房頂啊!
冰輪:哈哈哈!
西子:所以我也只能認了!妳知道這個意思麽?懂麽!
冰輪:明白!
西子:我不是想跟妳抱怨的!我沒什麽可抱怨的!
冰輪:妳現在還反叛麽?
西子:哪種意義的反叛?我覺得反叛應該是反叛命吧!不認命就是壹種反叛。我不接受老天爺現在給我的東西,我想要別的。從這種角度看,我現在反叛麽?……好像沒有那麽反叛了!沒有那麽對著幹了!要是這麽說,我現在好像變成了壹個順民……但是也不完全是順民。我現在在積蓄力量……因為如果我啥也沒有的話,沒有資本跟“他”對著幹!我積蓄本錢!
冰輪:(笑)妳積蓄力量想幹嘛呢?爆炸麽?
西子:積蓄力量對著幹啊!我現在沒有資本跟妳對著幹,我對著幹壹下,妳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。那算了!那我先認妳的!那我就積攢力量唄,有壹天我又有資本了,我就可以跟妳對著幹了!
冰輪:妳回看過去這幾年(反叛+牢獄)的生活,有啥想說的?
西子:我現在看啊……就覺得我操還可以!不行這個回答妳不要記!我要想壹下再回答妳!
冰輪:我是錄的,記錄下來了!
西子:我知道妳是錄的!妳整理的時候刪掉!因為那是我順勢的壹個反應,並不真實!
冰輪:超真實!
西子:我好好想想!可能我會說:悠著點。但是我還會說:挺好的年輕人!就這麽幹吧!盡情幹吧!再努力壹點!
冰輪:妳覺得那時候做的事情,有沒有可能……假設啊……那時候在某些地方不那麽走極端?或者以壹種溫和壹些的方式,有沒有可能繼續走下去的?而不是嘎嘣脆地脆斷?
西子:他有可能走得長久壹點,但那又怎樣?!
冰輪:當時妳有隱約感到,它可能脆斷麽?
西子:有啊!當時也覺得是,不可能長久!
冰輪:當時妳有想過會以什麽方式結束麽?
西子:都有想過!包括我現在的壹切,也是我當時想過的。真的!不是我吹牛!而且我現在的處境,比我當時想得還好很多呢!當時我想過更差的處境。以壹種更悲慘的方式脆斷!
冰輪:比如說?
西子:比如就被判很多年!這真是我當時想過的。就是被判三五年。如果按我當時最差的想象,我現在還在獄中呢!連現在的生活都不能有的。
冰輪:那妳當時有沒有想過,最長(判)多少年,是妳心理可以接受的?
西子:十年!當時我想最長就是十年。但我想應該不到十年。七八年!可能當時我心理覺得最長是七八年吧!
冰輪:也就是如果當時要判妳二十年,妳可能就崩潰了?
西子:如果20年,我也不會崩潰。我可能會想:我操!!!但我不會崩潰。
冰輪:妳崩潰過麽?
西子:這個事兒上……沒有……妳要說我29歲的人生,我崩潰過啊!不是說我被抓或者怎麽樣。我在誌明(西子老公,現在還在牢裏,罪名是“擾亂公共秩序”)面前崩潰過……是真的崩潰。
冰輪:崩潰啥?
西子:崩潰就是……真的覺得活著很痛苦!這就是崩潰!活著太痛苦了!真的不如死了好啊!這就是崩潰!不如讓我去死,死了舒服!我不想要這條命了!我什麽都忘了!我忘了自己是誰。我的存在是壹種痛苦!這是崩潰!
冰輪:那妳現在看誌明呢?
西子:哎!現在看誌明……就是壹個……可能還是時間離得太近了……我現在還不能……我可能還在他的陰影下,還沒走出來呢!真的!如果稍微清醒壹點地說,我還沒走出來,還愛著呢……
冰輪:妳想到他還是……?
西子:我理性肯定不承認說我心痛了,對吧。理性上,肯定是恨死了!但是感性上……如果現在全世界的男的,讓我選壹個跟他上床,那我還是會選誌明的。呃哈哈哈哈哈
冰輪:呵呵呵呵
西子:呃哈哈哈哈哈
冰輪:我的笑不是因為這個,是妳愛他無所謂,妳上床為什麽要找他,他又不帥!
西子:我覺得他就很帥啊!
冰輪:我原來覺得啊,妳看他帥是因為他在妳心中形象很偉大。那他現在都不偉光正了,客觀來說,誌明確實不帥啊!妳怎麽還覺得他帥呢!?
西子:妳不是在問我實話麽?實話就是這樣!沒有任何偽裝告妳就是這樣。妳要問我為啥,我也回答不了妳!我只能告訴妳真實的我就是這麽想的!我也不想這麽想啊!
冰輪:妳覺得愛是啥?妳覺得它應該是啥?或者妳體驗到的是啥?
西子:愛情應該是……應該……應該是……我真回答不了……我回答另外壹個吧……我體驗過的愛情是……我壹手造成的!
冰輪:哈哈哈哈哈!妳這個用詞“造成”,就說明體驗……不太樂觀。
西子:但確實如此!如果我說壹手創造的是不是好壹點?但其實是壹個意思。我想表達的是,我體驗的愛情,是我……因為我無法掌控別人,我們每壹個都無法掌控別人,也無法要求別人,唯壹能掌控、能要求、能調動的就是自己。所以愛情是壹種自我調動的結果。妳讓自己去愛了、選擇了、努力了、奮鬥了、謀劃了,最後妳收獲的,就是這壹切的結果。不管這個結果是什麽,它都是愛情。
冰輪:妳還想再“造成”另壹段愛情麽?更多的愛情麽?(笑)
西子:其實說實話,我不太敢了……不對!不太敢不準確,是既不太敢,又不太有勁兒!不太有力氣,不太想動!也不那麽勤快了。也不那麽禁得起折騰了。其實這樣不太好,最好壹個人不管什麽時候都保有壹種活力,或者壹種原動力,那是好的!我也想有那種原動力,我也想盡可能地調動自己!我也不知道,現在這樣算是調動還是沒調動,努力還是沒努力。跟年輕時候比起來,不太壹樣。年輕的時候,妳是壹個幹柴烈火的人,妳的儲備本來就很多,稍微壹點妳就著了!那妳火就燒得很旺,但它並不能持久。但現在我就像那個木頭,可能幹透了。可能妳點它很費勁,但如果妳點著了,老木頭還是挺能燒的。所以我只是換了壹種形態而已。可能這樣的比喻恰當壹點。
冰輪:重新再來壹次,妳還幹麽?
西子:……幹啊!
冰輪:重新再來壹次,會跟上次不壹樣麽?
西子:如果我知道這樣的結局……我肯定有勇氣重新幹壹次。但是……妳說要讓我會修改哪些……可能就會更享受。我已經享受了,但我會更享受這個過程!我會更享受跟大家在壹起的體驗,會更少地糾結在自己的情感和感受裏……難受也好,對愛情的求而不得也好。我會更少跟自己較勁!我會把自己放松到壹個在壹個很特殊的環境裏,跟壹群很特殊的人,做壹件很特殊的事情。如果再來壹次的話!也許結局是差不多的,但我會更享受!
冰輪:因為我在網上,經常關註妳們這個事情的進展,包括把妳們放出來之後。包括烏有之鄉或者類似這些左翼的網站。他們對這個事件的批評也好、表揚好,我經常關註。妳現在覺得這些網站,他們的價值觀、想法……能代表當時的妳們麽?
西子:怎麽講呢……當然不能完全代表我們了。他們沒有做跟我們壹樣的事情呀,所以肯定不能代表我們。但是他們的言論,我是能理解的。他們為什麽這說,我能理解。但是我看得不多,但是這些年輕人,這些孩子他們說的每壹句話,我都很能感同身受。如果我是他們,我也會這麽說。但是同時,我也很想拍拍他們的肩膀,走到他們的面前,看著他們的眼睛。不管他們看我的眼神,是充滿鄙夷和不屑,還是充滿同情,還是充滿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”。不管他們的眼睛裏,是哪壹種情緒,我都能面對他們的眼睛。
冰輪:妳覺得現在從思想上,妳已經不是他們的壹員了對麽?還是妳從來沒有真正是過他們中的壹員?
西子:我當然曾經是他們中的壹員!但我現在當然不是他們中的壹員了。
冰輪:但妳可以理解他們說的每壹個字,感同身受,只是卻不再認可他們所認為的、所相信的,和所追求的了,是麽?
西子:對!
冰輪:不僅是從技術層面,妳覺得是沒法相信的。還是這個追求本身,妳就已經不再認同他了,對麽?都有?
西子:哇!這是壹個非常好的問題!……我很想認真回答這個問題,所以要讓我想壹下。我其實想過很多次……哎……這麽說吧……從技術層面,我認為按照原來的老路是不行的。毫無疑問是否定的。但是從追求本身……左翼青年的理想……希望這個世界是大同的,希望進入壹個共產主義的社會,希望社會裏人和人的關系是壹種全新的……這個我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。這個我不能回答,我得去探索,再去想。或者好吧,我承認壹點,老實壹點地說的話……我現在不會想這個問題了!也不是不願意想,而是人是當下社會關系的總和。當下的社會關系裏,讓我沒有……沒有……沒有興趣去想這個問題。讓我對他不會感興趣了。我忙於掙錢,如果說俗話的話!我忙於做點實際的事情……就掙點錢!所以這個問題,就被我擱置了,它也不再是困擾我的東西了,我不再有必要去思考他了。先掙點錢再說。因為不掙錢的話,我沒啥好說的。妳說我跟以前的朋友們,我也跟他們有聯系,我也希望跟他們聯系。但是跟他們聯系了,我知道妳現在在幹什麽……我能做什麽呢?妳說妳在做的工作不如意,我能做啥呢?我不能砸給妳幾百萬……妳去幹妳想幹的事兒吧!我沒有這個幾百萬!如果我有我就砸給妳,但我沒有!那我就覺得我說的壹切就很無力,我面對他們我很無力!但是妳也可以說,我這樣說是壹種逃避。如果說妳不是冰輪,而是我之前的左翼青年的小同誌們的話。妳肯定會批駁我說,妳想的這些是對工人階級的腐蝕,而不是真正對他們有意義的的答案。妳也可以這麽講,我也認……哎!
冰輪:妳會不會覺得奇怪,妳現在居然用這樣的話語去說別人呢?
西子:當時的我就會這麽反駁現在的我這樣的人:這不是從本質上解決問題的方法。砸壹個人幾百萬,不是本質。因為有無數個人。妳不可能每個人都砸他們幾百萬!對吧?妳砸的這幾百萬,不就是再重復以前(資本主義剝削)的結構嗎?妳頂多改變壹個人,改變不了千千萬萬的人。但我現在在想,我連壹個人都改變不了!我為什麽又能改變千千萬萬的人!妳覺得呢?如果我問妳這個問妳,妳怎麽回答?
冰輪:我覺得挺好,因為我從來不想從本質上改造人類社會。
西子:因為妳並沒有賦予自己這樣的使命,妳也不想賦予自己這個使命!哪怕妳想賦予這個使命,妳也有壹個智慧告訴自己這個是做不了的。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情……這叫智慧!是麽?我不知道妳怎麽想的。
冰輪:當然希望掙錢掙好的生活,但在這樣的生活中,要保存壹個窗口。對我來說這個窗口是寫東西,是對自己的壹種參照。用壹種力所能及的方式,不壹定要改變人,可能是影響人。輸出壹些有能量的東西去感染別人。每個人都有不好的能量、好的能量。可以選擇用壹種自己喜歡又擅長又的方式。我希望我的人生裏總能保有這壹部分。留有我和這個世界的壹個窗口。想辦法掙錢、掙生計,這是我自己的事情。但這個窗口,我總能向外面撒壹點什麽,給過路的人壹點通向我心底的東西。有時候,正是因為妳傳播的東西是最無形的、最無法丈量的,妳就越難失望。就像是,我喜歡寫壹些東西,而且給別人看的,都是有些能量,我自己看了都比較神清氣爽的東西。卡住自己的東西,就寫給自己看,或者默默想壹想就好了。正是因為,沒法丈量。壹個人看了,還是壹百個,還是千千萬萬個,就算妳不知道,但哪怕在生活中保有壹個與世界從心底互動的窗口,這就是生活中的能量。感覺就是跟世界壹切關系共存的同時,找壹根線撥弄撥弄的狀態。而不是我想掙脫我的人物關系,掙脫自己的功能,另外打造壹個世界。而且現在的人物關系,也並沒有給我帶來痛苦,他們都是最自然的。找準壹根繩子,當樂器壹樣彈壹彈,向世界輸送壹點小聲波,就挺好的。
西子:很好!很理智也很清醒,也很符合實際。
冰輪:人都是在尋找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、層次、語言。但從出生起,就是在學習別人的語言。也不會有多少人,發明出自己跟世界的溝通方式。但有很多大智慧,已經發明好了,對普羅大眾來說,已經足夠滋養我們了。去看看聖經的小故事,就處處都是啟發。今天我讀了壹篇文章,壹個26歲就去世了的作家。
西子:是梁遇春嗎?妳告訴過我這個人,我認真讀了他《春醪集》的幾篇文章,我挺喜歡他的。
冰輪:是。盡管他很年輕,思想未必成了大體系。但他的文章很多角落,通著很本質、簡單、純粹又深奧的智慧。有壹段“這些話並不是勸人們袖手不做事業,天下真真做出事情的人們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。諸葛亮心裏恐怕是雪亮的,也曉得他總弄不出玩意來,然而他卻肯‘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’這叫做‘做人。’若使妳絕覺無事此靜坐是最值得幹的事情,那也何妨做了壹生的因是子,就是沒有面壁也是可以的。總之,天下事不完亦完,完亦不完,順著自己的心情在這個夢夢的世界去建築壹個夢的宮殿罷,的確壹天也該運些磚頭,明眼人無往而不自得,就是因為他知道天下事無壹值得執著的,可是高僧也喜歡拿壹串數珠,否則他們就是草草此生了。”這跟佛經、博伽梵歌裏講的都是壹回事兒:沒有目的地全力以赴,將結果交給神。作為壹個不想出世的人,這大概已經是很大的智慧了吧。
西子:是呀!
冰輪:在“裏面”有沒有充滿希望、或者絕望的壹刻。
西子:哇塞!裏面基本沒有非常絕望的壹刻。裏面給了我很多希望。從我進去之後,我的預期是很低的。真的很低!因為我想,那裏橫豎是壹些……至少不被這個世界認可或者允許的事情,那就是壹個充滿了人性惡的地方。不管是犯人、還是監管他們的人。我的預期就是如此。所以我就想在那裏面,夾好尾巴做人。我不違拗別人,也盡我所能去改善這個局面。如果改善不了,就忍氣吞聲。大概就是這麽壹個思路。
但我發現……我換了三個不同的地方……我跟三批不同的獄友,三批不同的管教接觸。但是真的絕大部分人吧,我只能說絕大部分人吧,都給我超出預期的善意,和好感。
冰輪:比如說?
西子:我隨便說啊!比如說我們……就是集中營的那個感覺……每天大家有壹個固定的洗澡時間。然後三四十號人,就在壹個比較狹小的空間內……比澡堂子要狹小的空間內……脫光衣服,然後有熱水出來,大家就在壹個露天的地方……就其實如果有男管教在那個露天的上方走過的話,是能看到我們的……但我們也不管那麽多。就脫光衣服洗澡。就把水往自己和同伴身上潑,快速地洗完嘛。在這個洗澡的時刻,就有人在唱歌,唱特別特別好聽!那個歌聲,給我印象很深。她唱的是那個……《紅高粱》裏的壹首歌,就是九兒……我想想怎麽唱呢……
(唱起來)身邊的那片田野啊,手邊的的稻花兒香。高粱熟來紅滿天……九兒我送妳去遠方……這個我現在沒法唱,那只能在壹片很空曠很安靜的地方唱。但在那個場合下,有人唱那首歌。那個感覺,真的是畢生難忘。而且唱特別特別好聽,聲音穿透力特別強,伴隨著水聲音,伴隨著很急促的洗澡,各種雜音……特別好聽。
冰輪:是誰在唱?
西子:就是獄友。就是跟我壹樣脫光了衣服,那些女人們的肉體,好看的或不好看的,醜陋的或美麗的,白的或者黑的,妳想像壹下那個場景。妳想象不出來……但妳試圖去想象壹下,在高墻裏的,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們,擠在壹起,再用涼水或者半涼拌熱的水往身上潑。用肥皂快速把自己沖洗幹凈。但那個地方是……妳不要看洗澡洗得很倉促,但是(大家)是很講衛生的。大家都會用最短的時間,最經濟的方式,把自己洗到最幹凈。因為畢竟那麽多人在壹起,如果妳洗不幹凈的話,會很痛苦的。所以人們本能地選擇把自己洗幹凈,這樣才能得到群體效益的最優化。每個人都得為她人著想。那是壹個真正的共產主義社會。(笑)必須為他人著想,為他人著想就是為妳自己著想。所以妳必須很幹凈!很幹凈才能少給別人添麻煩,少給自己添麻煩。
冰輪:(笑)這麽好聽,會不會引得獄警來看?
西子:獄警有男的有女的。女的無所謂,男的……我不知道,無所謂!我們都無所謂。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呢?!人的尊嚴就是,當妳的尊嚴只被剝奪到只剩壹點點的時候,妳就只能靠著……就像是壹個人讓妳站著,但是把妳腳下可以站立的地方撤得只剩壹點點。妳就只能靠著那壹點點地方站著,妳就只能踮起腳尖,像跳芭蕾壹樣優雅地站著。妳稍微壹不小心,“啪”妳就跌下去,妳壹點自尊就沒了。所以妳必須站得很美麗,才能站住!妳必須美麗且穩固地,用僅有的那壹點自尊存在的土壤,站著!每個人都是如此!就靠著那點東西站起來!不然的話,妳就崩潰了。但是妳不能崩潰。就算這樣的話,彼此也都有鼓勵。大家在裏面,有人會練瑜伽,有人會學英語,有人會念佛經,有人會拜耶穌,有人會教大家跳……(笑)……那叫什麽舞來著……肚皮舞……但是是那種很黃色的肚皮舞……
冰輪:鋼管舞?
西子:也不算是,沒有用來跳舞的鋼管。就是那種……性動作意味很強的舞蹈。因為有很多人是在那種色情場所從事服務的姑娘。有幾個!我印象最深的是,有壹個姑娘她的名字叫劉梅。她真的超級好看……但她壹看就是那種特別病態的好看。所以我看她就想起,我就想起龔自珍的那個《病梅館記》,她就是壹株病梅,但是超級好看。就是病態,她肯定吸毒!但我沒問過她,因為我不能跟她們說話,我猜測她壹定是吸毒了。她長得有點像外國人,但應該是中國人,長手長腳,身材細條,但是有胸有屁股。
冰輪:反正妳們也在壹起洗澡。
西子:對呀!我看得很清楚。她走路姿勢非常優雅,連搓抹布的身影都很優雅。就連她搓出的抹布掛在那裏,那個抹布都很優雅。哈哈哈哈(笑)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種優雅,只能這麽跟妳說了!眼睛很大,很漂亮的雙眼皮,也不知道是不是做的,也許她整過容。然後她就教其他人去跳艷舞!跳那種肚皮……那種……妳懂的……模仿做愛的時候那種胯部和臀部在運動的那種舞。為什麽她要教大家這個舞?因為這個舞可以促進消化,促進排便。
冰輪:(笑)。
西子:因為我們每個人上廁所的時間是非常有限的。妳想三四十個人只有壹個廁所。妳上廁所的時候,後面排壹大堆人,妳會有壓力的。心態不好的人就完蛋了,便秘上不了。所以她教大家這個,是很功德無量的。很多姑娘都跟她在後面學,又能瘦身,又能促進排便,就很多好處。
冰輪:還為以後戀愛打下基礎。
西子:這個不知道,應該有人吧。就是呃我男人看我跳這個,開心壞了反正。偶爾也會提到!但是休息時間,就會看到壹排人,她站第壹個,跟大家壹起跳。她做得非常好看,但後面的人,跳得有還湊合的,有不堪入目的(笑),妳知道麽,但是也很努力!特別有意思!壹群人在裏面跳艷舞也是壹個奇觀!但因為她的身條是那樣的,所以她跳是壹番景象。但後面的人,我靠,有那種五大三粗的,有中年婦女很肥的,有很瘦很幹巴的,妳自行想象。這個景象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,很真實又很魔幻。
冰輪:妳講得非常悅耳。像是個詩人描述大便。本來是大便,被詩人寫出來之後,它是有營養的,是能肥沃壹片土地的,是能孕育下壹代豐收和糧食的。
西子:我其實沒有誇張,如果妳親歷這個事情,只可能是說得不到位,只可能是我的語言遜色。
冰輪:那妳學會了麽?
西子:我沒有學,我不能學。我只能在壹個角落裏看著她們,我不能參與她們的任何活動,也不能跟她們交談。我只能用眼神。
冰輪:為什麽?因為妳是政治犯麽?
西子:對!這是有關系的。第壹是我政治犯,第二我不配合審訊。所以我被穿上了不壹樣的號服,所以……就被帶到角落裏……像那個幼兒園大班裏不聽話的小朋友……不可以參加任何活動。只能在老師的看管下在角落裏做的,看著大家的歡樂,但是跟妳無關。但是說是跟我無關,我偏要感覺跟我有關。所以這樣我能獲得壹些快樂。我看她們跳舞我很開心,看她們講話我也很開心,盡管她們並不是跟我講的。但讓我感動的是,後來很多人對我表示支持的。這個是我沒有想到的,我不知道為什麽。
冰輪:她們也知道妳們的事情麽?
西子:她!們!不!知!道!!她們壹點都不知道!!這個事情是讓我最那個……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,我覺得我永遠也想不明白。這可能就是我人生中的壹個謎!我再也不明白為什麽!她們不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麽人,也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!
冰輪:但她們就是支持妳?
西子:但她們就是支持我!對!巨搞笑!因為我剛來的前幾天,就有人寫紙條給我!她完全不知道我做了什麽,就是知道我的名字而已!寫這個紙條支持我!但是我進來的時候,我跟監獄裏的牢頭們……壹把手的牢頭對我不太好,二牢頭對我很好。牢頭也是獄裏的犯人。
冰輪:她為什麽對妳不好?
西子:是因為,警察和審訊的人跟她說了,這個人不太聽話,妳要怎麽怎麽樣……壹號是奉命行事。但她對其他人也不太好。但是二號,明著是跟壹號壹夥的,但二號心裏是跟我壹夥的。暗中幫助我很多!特別有意思。我跟二號說過,我為什麽被抓進來。但是二號聽不懂(笑)呵呵呵哈哈哈妳懂麽?她聽不懂!我費盡心思跟她解釋,我是因為“想給權益受挫的工人做法律援助”——這已經是我能想象的最簡單的說明這個問題的方式了。但二號還是聽不懂。到頭來她也沒明白我是咋進來的。
冰輪:她理解的妳是咋進來的?
西子:她不理解啊!她只是把我說的記下來了而已!但她完全不理解,我看她眼睛就知道她不理解!反正就莫名其妙就進來了。因為在二號的世界觀裏,可能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進來的。
冰輪:包括她自己麽?
西子:不包括她自己。她知道自己是為啥進來的,她販毒。
冰輪:(笑)……
西子:在她的理解力,她就是為了她的孩子掙錢而已,只是賣了壹種不該賣的東西(忍俊不禁地笑),哈哈哈哈,巨搞笑!她就給我傳紙條,特別認真的告訴我,千萬不要招!他們都是騙妳的!她也是和她老公壹起進來的。(她跟我說)妳跟妳老公壹定要頂住,誰也不要招!什麽來著……坦白從寬牢底坐穿,抗拒從嚴回家過年!很溜的八字箴言,寫在小紙條上給了我,然後我沖到廁所裏了。然後第二天,她小聲地問我那個紙條呢?就不被監控註意到的時候。我小聲說:沖廁所了。她就點頭。她是寫在衛生紙上的。
冰輪:妳現在還認識她麽?
西子:把她燒成灰我都認識她!因為我牢牢地記著她們,因為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東西。這是在我意料之外,在我人生經歷意料之外的東西。所以我會特別地記住,對我好的和對我不好的!因為她們老出現在我的夢裏,我的這些獄友們,各種各樣的臉。但可能這輩子我都找不到她們了,但我記得。
冰輪:她叫什麽?
西子: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。劉梅是因為不經意間看到了值班的表,但我是沒有權限查看那個值班表的,所以那是壹個意外。那天下午,我壹對就知道那個是她。特別還有人叫她的名字。但是像那個二號……大家都叫她二號,所以不知道叫她什麽。因為她地位比較高。
冰輪:妳是幾號?
西子:我是新兵!我是最末的壹號!我不是幾號,我沒有號。
冰輪:花名冊上沒有妳!(笑)妳就是那種,被暗中做掉,也沒有造冊登記的那種人,對麽?(笑)
西子:妳這麽說也可以!也比較準確!
冰輪:都是女獄友住在壹起麽?
西子:對!就是睡壹個通鋪,像很大的壹個炕。大家頭對腳,腳對頭地。然後炕擠不下,還有壹半的人是在地下。在地下就比較慘,因為地本來是過道,不是用來睡人的,但人太多了。睡在地上的人,腿是張不開的。所以要麽只能蜷著睡覺,要麽斜著睡把腿搭在別人身上。如果這個“別人”允許,妳就能搭,不允許,妳就只能蜷著睡。基本都是很擠的!所以很親密!睡在我旁邊那個小女孩,她特別小,應該剛剛滿十六歲。因為十六歲以上才能被送到看守所,十六歲以下都送得是勞教所。她的外號叫金魚,大家叫她小妹妹,睡在我旁邊。
冰輪:後來妳被允許跟大家談笑風生麽?
西子:不可以呀!我就壹直不能跟的大家談笑風生!我就只能在各種場合,壹塊去吃飯,我坐在最末,能排個隊,組長跟我說幾句話。就是……不知道咋跟妳解釋。因為大家都在壹起,密度很大的,所以要是有人對妳表示好感,就可以趁跟妳擠在壹起的時候,悄悄跟妳說幾句。那妳也悄悄回應壹下。也可能悄悄塞給妳東西。
冰輪:那她們跟妳說啥?
西子:她們會說……比如類似……妳是犯了個什麽罪呀……其實我很同情妳的,但是她們也不允許跟妳說話……妳知道的……所以不跟妳說話不是我們的錯誤,我們心裏都是同情妳的。真的有人這麽跟我講。她是在我們坐在地上吃飯,我坐在她旁邊,她把她的手埋在胳膊裏,胳膊放在腿上,嘴就被胳膊掩蓋掉了,這樣跟我說的話。我聽到了!那個跟我說話的人,是壹個五大三粗的女漢子……她壹定是道上的人,因為她有大花臂,很壯!比壹個男人都壯!然後頭發剛能紮起壹個小辮。然後她也跟著跳艷舞,她跳得也挺好的。
冰輪:雖然跟妳聊這個聊得很沈迷,並不想把誌明拉進來。因為我前段時間,在網上看到,有人在外面說,誌明是招得最快的。而且國安還是什麽,用他寫的壹個80頁的材料,包括詳細到誰在哪壹天開了壹個什麽會,會上發了什麽言,什麽表情,詳細到這種程度。被做成壹個勸降的材料。
西子:應該不止八十頁吧!我覺得三百八十頁,四百八十頁都不止吧,他寫的材料。
冰輪:他特別會寫材料。他原來給妳寫的信,都像是在寫材料。
西子:對!
冰輪:所以他在裏面的待遇,比妳要好得多。對麽?
西子:那肯定啊!
冰輪:所以也就是說,在妳很痛苦地誓死要為他扛住、為我的良心、信仰、丈夫扛住的時候,他已經把妳全都賣了對麽?
西子:對呀!
冰輪:他有寫妳麽?
西子:有啊!
冰輪:妳了解的時候痛苦麽?
西子:如果他不寫我,我就不會被抓進來了。
冰輪:妳不是跟他壹起被抓的麽?
西子:我們機構的人是壹起被抓的。這些人,沒有直接的證據。其實前面有壹段時間,是對我們嚴加控制,並沒有把我們抓進去。“控制”就是被抄家!大概有壹周的時間,被控制。意味著,我還在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呆著。警察守著,我也不能自由行動。但我們不是在看守所,懂麽?
冰輪:也就是這會他已經招了?
西子:對!應該是不到壹周,他招了。然後我們才被作為,確定有罪的,或者是判斷有證據顯示我們有罪,把我們投到監獄讓我們自己招。所以我們才在下壹步,被移送到看守所的。因為,沒有罪的話,也不能輕易把人往看守所裏送。但前期,他們肯定也掌握了壹定的證據。但是“壹定的證據”還不足以把我們送到看守所。可能就是指向我,不是確鑿的東西。但是我老公都說了是我,那十有八九就是對的了吧。就把我送進去了。
冰輪:這點,我黨還是挺精準的。最開始招並賣了所有人的這個,最後被判了唯壹的重刑。可能他們也痛恨這種人?
西子:這麽說也對。但還有其他兩個人,他不是唯壹的。這是我知道的。這只是壹個點,也許還有其他的點,也許他們涉及更高層的東西。是我確實不知道的了。這是有可能的了。比如在我這個層級,我知道的只是……我們這個組織,對共產黨,是壹個什麽樣的態度,所以我們決定采取什麽策略。這是我知道的層面。但他(誌明)的層面,可能聯合了其他的力量,就是我不知道的了。也許他有更高層的授意,是我不知道的。
冰輪:妳覺得他有更高層麽?
西子:這我真不知道了!後來有警察,暗示我,我說在我這個層面,確實沒有。因為我現在,對他就是……連最基本的信任都被破除之後……我真的不知道,我還能信他啥,所以也只能存疑了,不能說他有,也不能說他沒有。我真不知道他接觸了什麽人,都可能接觸了什麽人。或者他接觸的人,都可能告訴他什麽。我不確定!
冰輪:那當時,妳有沒有意識到,自己可能在壹個更大的組織裏的壹小部分呢?
西子:我沒這麽想!這真是很神奇的。
冰輪:也就是在妳的單元和生態環境裏,妳就感覺是壹群熱血的人,在做壹個熱血的事情?
西子:不不不!我也沒那麽單純!更準確地說法是:我知道也許會有,但這不關我的事,我只是壹個螺絲釘,我奉獻與我所在的位置。我的腦子被洗得比較簡單。不是說我喪失了邏輯判斷能力的,我是有能力的,只是我不往那個方向去使勁兒而已。就是,組織告訴我,妳不需要想這些,妳別想!然後我就不想。
冰輪:他們有告訴妳別想麽?
西子:有啊!妳不該知道的事情,妳不要知道!
冰輪:其實妳指的組織,對於妳來說,就是誌明唄!?他是組織裏的骨幹,妳跟他這麽親近?!妳是他的家人,愛人。
西子:我跟他這麽親近,但我是他的下屬。這壹點當時並不明顯,當時我覺得我們就是壹條心的。但後來發現,噢我是他的下屬。原來跟他更親近的人,不管是從情感上還是思想上,都另有他人。
冰輪:妳爸支持妳離婚麽?
西子:當然支持!他壹直不太喜歡誌明。對我爸來說,這是壹個好事兒!也是心裏松了壹口氣的!他覺得:我操!可以!這個可以!其實歸根結底,父母的眼睛是雪亮的。或者壹個真正愛妳的人的眼睛是雪亮的。他能嗅出妳可能昏了頭不願意看到的東西。
(西子和采訪中提到的其他人物均為化名)